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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卷 自有巾帼(上)

  • 来源:哔哩哔哩
  • 时间:2023-05-19 14:07:56

第一回 叙旧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檀羽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,纤细的腰身,如水的面容,明亮的眼睛更加的纯净无邪,褪去了当年的稚气,现在的寻阳公主玲珑剔透,却又清新怡人,当真是绝世的佳人。

只听寻阳道:“菩萨保佑,羽郎还记得小妹。”言语中一副虔诚的模样。

檀羽道:“天下间只公主一个会唤我‘羽郎’,哪敢忘记。公主怎会到这里来?而且,还是着的这样的服饰……”

原来,寻阳本已嫁到高平郗家,自当着妇人打扮。然而此时的寻阳,头发梳成丫髻,似如未曾婚配。

寻阳道:“羽郎那年骗我说要来高平看我,我等了这么多年,却没有等到我的大侠,我只好自己跑来啦。”

檀羽被她一说,想起了当年分别时的话,不想这小妹记到现在,一时语塞,不知如何回答。

寻阳见檀羽脸红,尴尬一笑道:“其实是因为小妹无处可去,只好央求秃发师兄,让他带我来找羽郎。恰巧师兄要来仇池国,我就跟来了。”

“无处可去?”檀羽讶然,“郗家不是……”

“我阿公郗绍被皇父请去做八弟刘袆的师父。然而南朝近年混乱不堪,小妹的阿兄和阿姊都睡到了一个床上,小妹无论如何不想再回建康,所以没有跟随阿公同往。阿公也理解,就立了休书让我离家。小妹如今孤身一人,在北朝又无立足之地。想去赵郡投奔师门,可师尊又在朝中被陷害致死,两位师兄秃发破羌和李真奴忙于军务。想来想去,天下也只有羽郎这里有我的安身之地,还望羽郎能收留小妹。”寻阳言辞恳切,说完更是盈盈一拜,让人又爱又怜。

她说的阿兄阿姊之事檀羽倒是听闻了,南朝皇帝刘义隆的儿子始兴王刘浚行事龌龊,与自己的阿姊海盐公主行破坏伦常之事,早已传得天下尽人皆知。

然而檀羽却不知该如何应付,只好回头去看林儿。林儿又岂能不知眼前之人是乃兄的何许人,聪慧的林儿此时却使起坏来,她匆匆向寻阳见了礼,便道:“匆忙赶了一路,阿姊定是累了,我先扶她进屋歇着,晚些再来与寻阳姊叙旧。”说罢她向寻阳和兰英慧黠一笑,转身去指挥陶贞宝卸下行李,安排住宿。

兰英此时亦有些无助,便要去帮林儿。檀羽慌忙拉住她,说道:“寻阳公主多年没见了,我们一起找个地方说说话吧。”兰英还未答话,就听寻阳道:“我让煮雪沏壶茶去,咱们到客厅说话?”便下去吩咐了。

兰英道:“羽弟,你去就好了,我还是去帮林儿吧?”檀羽见她犹疑,忙过去拉起她的手,悄声说道:“傻英姊,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?你是我未过门的妻,未来家中的内主,公主是家中的贵客,你理应和我一道去会客的。”兰英看着他真诚的眼神,心中激荡不已,哪里说得出话来,只是拼命点头。

虽然过去这么多年,兰英心中深埋的自卑心绪始终未解。毕竟寻阳出身帝胄,与檀羽本有婚约,任谁都看得出他二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只是命运捉弄才无法在一起。这些年兰英和檀羽同进同出,在陇西帮、李家、郑家,众人都已接纳了她。可毕竟这魏晋门阀观念根深蒂固,在世俗的眼光中,配檀羽这样的望族子弟,寻阳这样的公主才应是正妻大妇的上上之选。兰英一身的才学,自然是心细如发,怎看不出众人接待她时的眼神。所以这时寻阳的出现,让她心中难免不安起来。

羽、英二人日夜在一处读书玩闹,檀羽当然知道兰英的想法,所以首先就想到要照顾她的感情,也足见她在其心中的地位。可眼前这个公主,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恋人,把自己放在心中多少年,这份感情一样的弥足珍贵。他不忍心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,这却如何是好呢。

二人来到客厅,寻阳已在那等候。三人坐下饮了会茶,檀羽才缓缓说道:“公主这些年都还好吧?”

寻阳微微一笑道:“还好啊,就是没人和我玩,只能自己一个人和花草作伴。”

这句话又让檀羽想起了当年曾答应要陪她去玩的,只得一声苦笑道:“抱歉,我又食言了。不过我儿时的伙伴们也都一个一个离开。”

正说着,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:“贤弟来了?”声音洪亮如钟,一听就是秃发破羌的声音。

檀羽忙起身出门相迎,果见一个威武的男子走过来。时间逝去,虽在他脸上映上许多成熟气息,依然掩不住当年的英气,来人正是秃发破羌。

秃发破羌一见檀羽,忙上下仔细端详了一番,说道:“贤弟长大了,就是个头没怎么长啊。”檀羽笑答道:“兄长却越发的英明神武了。”秃发破羌闻言哈哈大笑起来,檀羽也就陪着他笑。笑了一阵,秃发破羌又道:“后面应该是阿英吧,从小女变作大家闺秀了。”兰英在后面一礼,道声:“兄长好。”

秃发破羌朗声一笑,便拉着檀羽进客厅坐下,后面苻达也跟了进来,与兰英、寻阳各自坐定。

秃发破羌开言道:“贤弟怎么今天才到,让愚兄好等。”

檀羽道:“小弟一时贪玩,误了些时日。兄长怎会到上邽来?”

秃发破羌叹了口气:“还不是为北凉之战而来!”

檀羽见他叹气,自然知道是为他的义父、寻阳的师尊高平公李顺之事。李顺因为北凉之战而得罪了司徒崔浩,问了斩刑,此事于赵郡李氏诸人,讳莫如深。李顺本也是檀羽的师伯,如今秃发破羌提起来,檀羽也只好陪着叹气。

秃发破羌脸色无奈地续道:“贤弟应该知道,北凉前国主沮渠蒙逊被杀后,其长子沮渠牧犍继位。此人天性懦弱好色,胸无大志,义父多年经略河西,深知此事,所以一直劝说大汗采用和亲之策稳住北凉,不要轻言战事。然而崔浩却不断怂恿,两年前,大汗终于发了一支大军向西,轻易便攻下了姑臧城,沮渠牧犍出城投降,从此北凉便归了大魏,义父也因劝阻战事而蒙罪。”

“然而,义父显然是对的。拿下了沮渠牧犍,河西不但没有太平,反而是乱局的开端。只因北凉真正的雄主乃是沮渠牧犍的幼弟沮渠无讳,此人是当年西凉乱军的主力,后来投靠了吐谷浑。趁魏军东还,他便借了一支吐谷浑之兵,在伊吾城城主、魔君李宝等人的帮助下,很快就夺回了酒泉等大城。不仅如此,他还与岛夷勾结,岛夷刘义隆封了他为酒泉王。这下麻烦可大了,沮渠无讳天性好战,绝非沮渠牧犍那般软弱好欺,再加上伊吾城的势力,其身边尽是能臣猛将。如若魏军不能趁其立足未稳夺回河西,恐怕这河西之地,就要归岛夷之手了。”

檀羽闻言,沉吟道:“记得以前听我师尊和师伯探讨过经略河西之策,他们都认为应该在河西养狼,而不是野蛮征服。河西这块宝地于中原皇朝而言,实在太特殊了。中原所需西域的良马与精钢,全部要往来河西。汉人儒家的保存、胡人佛法的东传,尽皆在河西。无论北朝还是南朝,河西皆是必争之地。师伯当年往来北凉十余次,又送武威公主和亲,皆是想笼络北凉人、并稳定河西局面。如今这种局面一旦改变,未来殊难逆料了。”

秃发破羌点头道:“正是如此。所以大汗又命奚眷将军发兵酒泉,誓要一举平定河西。然而那沮渠无讳狡猾之极,魏军一到便弃城而走。等魏军撤退,他又重新回来。魏军目前主力已回河东、大汗正部署兵力对付蠕蠕。河西之地兵力不足,又劳师远征,几次下来也没得到什么便宜,双方就耗上了。”

“那兄长此番来上邽是因为……”

“到了如今这局面,大汗恐怕心中也是对当初没有听从义父的劝谏而深有后悔,只是不肯说出来。可能是为了弥补错杀义父之过吧,大汗封了我做西平公、征西将军,赐鲜卑名源贺,又封了二弟李真奴做太原公、征南将军,赐鲜卑名乙浑。我与奚眷将军商议,既然那沮渠无讳是借的吐谷浑的兵,那我们不妨抄他的后路,从仇池国拿下吐谷浑,这样沮渠无讳就无所依附了。我此番来,就是来部署此事的。”

第二回 家宴

檀羽道:“兄长重任在肩,还抽身来看小弟,真是过意不去啊。不知兄长怎么知道小弟在此处?”

源贺道:“自然是听郑六说的。他到京城时,愚兄正在录府公干,也就听说了你们在河东的事迹。贤弟现下可真是了不起啊,师叔教出来的弟子,果然个个都是能言善辩之士。”

檀羽谦道:“兄长谬赞。”

源贺又回头看了看寻阳,道:“贤弟,寻阳公主是我的师妹,义父在时,曾视她如己出一般无二。如今义父不在了,愚兄自然要照料她周全。可我又身居行伍,征战于西北苦寒之地,不方便照顾她。本来我想把她送去二弟乙浑处,结果老二比我还忙,要领军赴豫州作战。最近豫州的宛城出了一伙乱军,战力极强,也够他头疼一阵了。郑六那厮整日在外玩耍,我看他也不是一个可信之人。想来想去,天下也只有贤弟能照料她,这下我可把她交给你了。”

檀羽闻言,便坚定地道:“我们四兄弟既已结义,何须分出你我。公主与我非同寻常缘分,她来我这里,决不会有丝毫闪失,兄长只管放心。”

正此时,就听见前堂有人声。差衙来报:“有一群人在堂前吵闹。”苻达问道:“是来告状的吗?”差人道:“像是两群人闹纷争。”

苻达起身对羽、贺二人道:“两位稍候,我去处理一下就来。”檀羽忙道:“我既身为谋臣,升堂怎可不到场。我陪主公去。”“军师刚到衙中,不如略作休息,今日就不去了吧。”“无妨的,主公请升堂吧。”

于是檀羽随了苻达第一次走上公堂。早有差人领了吵闹之人走上堂来。檀羽细看,来的是两拨人,分为左右,左边为首的是一个银发老者,右边则是一对中年男女,都是衣冠不整的模样。

堂上苻达高声一喝,堂下诸人纷纷下跪磕头。苻达道:“堂下之人为何吵闹?有甚冤情速速道来。”左边老者道:“我告这对奸夫淫妇。”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男女。

苻达道:“老者贵姓?今年高寿?”老者道:“老儿姓刘,今年八十有二了。”苻达道:“哦,老者快快请起。来人,为老者搬张胡凳坐下来慢慢说。”

檀羽在旁看着,微微点头。苻达能首先想到尊老,必定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,自己没看错人。

那刘老伧坐了下来,手指着妇人道:“这个女人本是我的儿媳,四年前我儿子死后她就做了寡妇。谁知她不守妇德,却与这个男人干出见不得人的勾当,被我当场抓获。”

他一说完,右边人群中就有人驳道:“刘老伧嘴巴干净点,我妹什么时候做见不得人的事了。三年丧满,她要再嫁,有何不可?”引得右边人纷纷附和。左边众人也就和他们起哄对骂。

苻达忙喝道:“肃静!”堂下众人才住了口。苻达又道:“堂下所跪妇人报上姓氏。”那妇人回道:“张氏。”“张氏,老者所言属实吗?”“我与韩郎一人寡居,一人独处,两人在一起,不知道犯了哪条王法,却被刘家人闯进门来。还请官人为民女做主。”

苻达闻言,一皱眉头,侧身对檀羽道:“这倒怪了,这两人是否鳏寡,交与乡老一查即知。平日里这种事根本无须到县衙公堂来审,怎么今天如此反常?”檀羽道:“我也纳闷,只恐还有深意,主公不如再细细问来。”

苻达便问刘老伧:“张氏所言有理,你们擅自闯入私宅,实是不该。”刘老伧道:“官人有所不知,这妇人要再嫁人,我并无话说。只是她须将我儿的土地还给我们刘家。”张氏的兄长又驳道:“凭什么?那地是刘大留给我妹的,凭什么还给你们?”左边人群中有人道:“张氏既然改嫁他人,我刘家的东西自然应该还给刘家。”

张氏兄长还想再吵,苻达喝止道:“等一下。张氏的阿兄,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。”

张氏兄长道:“是。小人张四。事情是这样的,四年前,小妹的前夫刘大过世,他把自己的财产分成两份,一份是他的家宅和所有钱资,约莫值个千余匹帛,全部留给他的老父。至于他生前买下的几百亩田地,则交给我妹打理。他这样安排也是因为他看老父年事已高,干不动农事,所以给他现钱享清福。当时我妹也是看在刘大一生至孝的份上,没有去和他争。要说这几百亩田地哪里能与千匹帛的现钱相比,辛辛苦苦做多少年也挣不到这么多。现在倒好,他们看到这土地值钱了,又想来抢回去。官人,这世上哪有这样无耻的人!”

他刚说完,刘家人又要吵,苻达忙阻止他们,继续问道:“你说现在土地值钱了?这是为什么?”

张四道:“官人可能还不知道。最近好多人到上邽县来买土地,过去几天价钱翻了十倍还多。”苻达愕道:“有这等事?都是谁在买地?”张四道:“主要是汉中来的客商。”

苻达闻言,眉头紧锁,回头对檀羽道:“这可不是一件小事。”檀羽道:“不错,土地正常买卖倒没什么,只是价钱如此异常,恐有内情。我看不如先把这案子放一放,我陪主公下去调查一番再说。”

苻达点点头,便道:“案情我已基本清楚了,尔等先回去,过几日本县自有公断。退堂!”一干人众也就退出了县衙。苻达与檀羽方退回后院。

后院中,苻二迎了上来禀报:“军师的家眷住所已经安排妥了。东面几间大屋给军师,东西都已经搬进去了。公主本说要把北面的正房让出来,按你的吩咐,已经回绝了。”檀羽道:“那主公住哪里?”苻达道:“我和苻二两个人住在西面的房子就好了。”

檀羽一看即知,西面背着马厩,是最差的,便道:“让主公住那边,我如何过意得去?”苻达笑道:“无妨的,军师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。一路过来,辛苦了。”檀羽点点头,便回房去了。

此时兰英正在布置房间,见檀羽进来,便说道:“主公把最好的房子给了公主和我们,自己却住在马厩旁。”檀羽道:“我已经知道了,以后自当全心辅佐他。英姊,今晚你亲自下厨吧,一来感谢主公,二来也慰劳我们远道而来。今后就要在这上邽住上一段时间了。”

他顿了顿,又道:“英姊,帮我拿一下纸笔,我想修一封家书。”兰英忙从一堆行李中找出文房四宝放在桌上。

檀羽一招手,让她坐下,然后微笑地看着她,说道:“我要修书请示父母,让他们允许我就在此地与你完婚。”

兰英闻言,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震,一时还没反应过来。

檀羽又拉住她的手,真诚地道:“英姊,此处虽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,但至少也是个容身之所。自从紫柏山下来,我就下定决心先在这里立住脚跟,再去和许穆之这些人对抗、寻找匡正乱局的法子。所以,主公未来任上,我们就好好地在此地休养生息,英姊你也不用再随我四处奔波了。”

兰英一双深情的眸子紧紧地望着檀羽,说道:“我都听你的。”

两人正情深意浓时,小林儿突然闯进来,见兄嫂模样,笑道:“你们两个被我逮到喽。”兰英脸一红,忙转身去收拾东西。

檀羽道:“你这小女,逮到又怎么了,她迟早都是我的妇人。”林儿道:“我是羡慕你们的嘛。”说着她又转头问后面进来的寻阳道:“你羡慕吗?”

檀羽见寻阳也来了,忙道:“公主来了?进来坐。”寻阳道:“没有打扰你们吧?”檀羽尴尬地摇摇头。

林儿拉着寻阳坐下,又叫兰英道:“阿嫂别忙了,过来说说话嘛。”

檀羽此时与三个女孩聚在一室中,心想着以后这样的机会还会很多,索性便把话说开:“英姊过来吧,趁林儿和公主在,我正好把刚才的话再宣布一遍。”兰英也就静静地坐了过来。

檀羽便对三姝道:“刚才已经和英姊说过了,我一会便修书回赵郡请示父母,得到二老同意后,我与英姊便在此地完婚。”林儿拍手道:“真的哇?那我就等着抱小侄喽。”寻阳脸色略微一变,但还是挤出笑容来,说道:“恭喜羽郎、兰英阿姊。”

檀羽知她此时心中定是打翻了五味瓶,绝不好受。但他做出这个决定也正是要断了她的念想,让她能尽快找到人生真正的归宿,短暂的痛苦也就在所难免了。

隔了一阵,檀羽又道:“我的事宣布完了。林儿,你们来应该有别的事吧?”林儿道:“阿兄,以后咱们就要在这里长住了吧?”檀羽道:“对啊,我们就在这上邽好好的历练一番,积累自己的经验和能力,这样才能完成我们身上肩负的使命啊。”

林儿一脸兴奋道:“那都是阿兄你的事,我可不要管哦,我来上邽就是负责和大家玩的,嘻嘻。我刚刚和阿姊商量,怎么才能找点玩乐。阿姊说,在汉中很多富家子都喜欢玩樗蒲,那我、寻阳姊、阿嫂加上阿姊,我们不是正好凑成一桌嘛。”她顿了顿,斜睨着眼角续道:“等我们技艺练好了,就到汉中去找人挑战!”檀羽见她一副高兴的模样,当真是说不出来的可爱,也就微笑着点头同意。

当晚,衙门中诸人全都聚到后院,就在院中间摆了张大桌子,由兰英主厨,诸人一起吃了来上邽后的第一顿饭。

席中源贺地位最尊,便首先举杯,祝道:“这第一杯酒就由我来起头。苻县令,这仇池国主杨难当,虽表面上臣服于大汗,也接受我朝派遣的官员,然而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。你应该清楚,这上邽虽小,但你受大汗派遣来此做县令,实则是来监国的。仇池国夹在天下诸国之中,是北南两朝拉锯博弈的主战场,各方势力在此盘根错节,稍有不慎便会对朝廷造成重大影响。你在此责任之重,绝不可掉以轻心,遇有任何异动皆要及时上报,希望你心中要分外明了。贤弟,你我兄弟有六年不见了。六年前,你还是个小子,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真不枉我们结义一场。这杯酒饮罢,师妹就交在你手上,以后就麻烦贤弟了。来,大家同饮此杯。”说着一仰脖,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饮罢,苻达又站起身来,说道:“第二杯,就由本县说两句吧。达是个庸人,在哪里都是软弱无能,至今没干成一件像样的事。这回真是天佑笨人,送檀军师到我身边,达凭空得了无数自信。从今后,我便在这上邽县中施展抱负,不辜负天恩浩荡和这千斤的重担。”说着他举起杯,对着天上略作示意,方饮尽杯中酒。

接着,檀羽也端酒杯,起身说道:“兄长,主公,各位我的伙伴,檀羽何德何能,能与你们一道走过人生的旅程。我们都知道,前方的道路并不平坦,但我们仍有信心携手走下去,因为我们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和坚忍不拔的勇气。并且我相信,我们这个队伍还会越来越大,还会有更多优秀的伙伴加入我们。今天这杯酒为这几个月来所遭遇的过去饯行,也为即将到来的明天接风,相信会有更美好的未来等着我们。来吧,干了这第三杯酒。”说罢,他与众人一一碰杯,然后举杯同饮。

第三回 测字

众人在院中饮酒聊天。直至半酣时,寻阳忽走到檀羽身边,柔声道:“羽郎,我们出去走走吧?”

檀羽此时已有些酒意上来,也就随她一道出了县衙,来到大街之上。冷风一吹,檀羽打了个寒战,酒也醒了一半,问道:“公主,有什么事吗?”

寻阳并不回答,只是低着头默默往前走。走了一段,忽然回头说道:“羽郎,你讨厌我吗?”

檀羽一愕:“怎么会这么问,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呢?”

寻阳低声道:“我知道你想我离开这里。”说着,她忽地仰起头来,对着檀羽坚定地道:“不过你是赶不走我的,我一生都会跟着你,看着我的羽郎干轰轰烈烈的大事。”这时,她脸上显出了灿烂的笑容。

其实檀羽早知这个小女外表文静如冰、内心热情似火,他除了感叹造化弄人,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。

正此时,却听旁边有人吆喝:“测字算卦啰!”檀羽一愣,这都初更了,怎么还有术士在大街上游荡?忙迎声去看,一个银发鹤颜的老者,正倚坐在路旁,高翘着脚,手拿一个酒葫芦,正一边饮酒,一边斜眼瞄着羽、寻二人。

檀羽道:“老者,夜里凉,赶紧回去吧。”老者放下葫芦,坐直了身子,问道:“公子,要算卦吗?”檀羽听他的声音,全无苍老的迹象,暗忖:“这老者有问题,恐怕来者不善。”

老者见他不回答,又转头对寻阳道:“女公子,你来测个字吧?不灵分文不取,如若说对了几句,你只须打赏我一壶酒喝就成。”

寻阳刚才和檀羽把话说开,反倒敞开了心扉,此时似格外高兴。她看了一眼檀羽,然后转头对老者道:“那就测一个檀木的‘檀’字吧。”

老者真有模有样地凝神算了起来。过了一阵,他突然睁大眼睛,显出一副慌乱的神情。

寻阳忙问:“老人家快请说说。”

老者便摇头晃脑地道:“檀者,檀奴也,女公子算的可是自己的情郎呀?这檀木本是一种香木,这种木越腐朽、香气就越浓郁。女公子如若算的是自己的情郎,这喻意可不是太妙。檀者,从木、从亶,亶乃广大诚信之意。女公子的这位情郎天生是个做大事之人,他值得你用一生去信任。然而他的木讷、他的内敛,又会让你吃多少苦、受多少难呀。”

寻阳听完,不仅瞠目结舌,对檀羽道:“老者说的好准啊。”

檀羽却道:“此人必定有鬼,公主,他定是识得认识你的人,打听来的消息,否则怎会说得如此精确。”

老者笑道:“这位公子怎会这般想,那不如公子也出一个字,让小老儿来拆上一拆。”

檀羽道:“正好揭穿你的把戏!我就出个最简单的‘一’字,看你能拆出什么花样来。”

老者又开始思索起来。不多时,只见他突然转坐为跪,说道:“今天遇到真人了,小老儿给你磕头。”说着竟真的磕了起来。

檀羽一下傻掉了,忙过去扶他,口中说道:“老者何故如此,把我弄糊涂了。”

老者磕了一阵,方才说道:“只一个‘一’字,已足见这位公子是人中龙凤了。”

“这话又从何说起?”

“一,看起来最简单,却代表了人世间所有的学问。儒者道‘闻一而知十’,看到很小的东西,就能明白重大的道理。佛家讲‘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’,也就是说一即是一切,一切都是一。道家则说‘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’,所有人间的道理,都是从一开始的,所有人间的学问,都是从一出发的。公子不经意间便说出了人间的至理,若非人中龙凤,又是什么?”

檀羽被他这一说,当真是哭笑不得。一来深深佩服这位老者总结的哲理,二来却也知道他这所谓的测字,不过依靠的是深厚的学问功底。这样一个怪人,怎会大半夜的来这里调侃他二人呢?

正想着,寻阳的侍女煮雪跑过来找公主。见到寻阳,煮雪气喘吁吁地道:“公主你出来也不叫煮雪一声,吓死我了。”

寻阳笑道:“我没事,刚才和羽郎出来碰到一个算命的老者,他说得可准了,所以就耽搁了。”

煮雪转头看了一眼那老者,忽地张大了嘴道:“你不是那个化缘的法师吗?”檀羽忙问:“煮雪你认得此人?”煮雪道:“昨天我出门买菜的时候碰到他的,当时他拉着我问了好多关于公主的事。不过那时他是个年轻人啊,怎么一下子头发全白了?”

檀羽闻言喝问老者道:“你究竟是谁?为什么要打听我们的事?还请现出你的真身。”

那老者眯着眼笑了起来,说道:“不急不急,让我先喝两口酒再说。”便举起那个酒葫芦豪饮起来。

檀羽感觉他是故意在给自己展示手中的酒葫芦,心中忽有所悟,忙问:“高长恭和你是什么关系?”

老者突然放下葫芦,认真打量了一番檀羽,说道:“他和我说此人心思敏捷、目光如炬,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。”却见他把手在脸上搓了几下,须发便尽数掉落。原来他的老者打扮竟是用易容术装的,这时去掉假发和胡须,抹去妆饰,才显出他真实的面容,不过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。

檀羽道:“阁下适才那话我还是不大明白。”

那人笑道:“先做个自我介绍。敝姓和,名其奴,字问禅,号修真散人,尚未婚娶,目前无业,檀军师若能赏口饭吃,愿到你鞍前效力。”

檀羽听他这介绍,心中好笑,口中说道:“我这里的饭可不管饱,和夫子要想好了。”

和其奴道:“无妨无妨。山人命贱,好养活。”

寻阳在旁也学他的语气打起了哑谜:“好说好说。既然如此,羽郎就让他做个衙役就是了。”

和其奴笑道:“正合我意!”

檀羽道:“和夫子这话究竟是玩笑呢,还是当真?”

和其奴道:“当真当真,自然是当真,出家人从不做假。”

檀羽听他自称出家人,越发觉得这是个怪人,便问道:“和夫子能否说句实话,你与高长恭到底是何关系?你又怎会来到上邽?又为何要将我们的底细探听得如此清楚?”

和其奴道:“我腿酸,咱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?”

檀羽道:“是我的疏忽,和夫子就请到衙中叙话吧。”说着,四人便回到后院。

此时席已撤去,众人都聚在院中聊天。见檀羽带了个陌生人进来,林儿忙问:“阿兄,这是谁啊?”檀羽笑道:“这人名儿太长,我记不住,还是让他自己来介绍吧。”和其奴便将刚才那话又重复了一遍。林儿皱眉道:“这么多名字啊,那就叫你姓和的吧。”和其奴道:“妙哉妙哉,林儿公子这个名字取得好。”

林儿诧道:“你怎知道我的名?”檀羽道:“他不光知道你的名,恐怕这里所有人的身世他全知道吧。”便将刚才的事给林儿说了一遍。林儿问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啊?”和其奴道:“咱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好不好?”檀羽便给他拿了张茵席,让他坐下。

第四回 敌我

和其奴缓缓地道:“我与高长恭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。几年前,我俩都还小,却在战场上见了面。我们厮打在一起,难分难解,最后却幸运地为人所救,都活了下来,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。他上紫柏山还是我推荐的呢。那天他来找我,说拜了个十八岁的少年为师,让我也来投奔。我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,能让这小子如此臣服。所以我就先你们一步到了上邽,假扮成出家人,把你们的底细摸了个透彻。等你们一到,我便现身相见。”

“高长恭从军是参加西凉之乱,难道和夫子也曾参加过?”

“是也是也。公子不必讳言,老头儿当年便在西凉乱军中混过。”

“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。和夫子弃暗投明,前事自无须再提。如今能得夫子相助,小可三生有幸啊。”

他刚说完,却见旁边林儿一个劲地使眼色,顺她眼神看去,原来源贺正阴沉着脸看着和其奴。这才想起来源贺在河西征战,对付的就是西凉乱军,他对西凉乱军自有一股天然的恨意难消,忙转头对陶贞宝道:“贤弟,让和夫子与你先挤一个屋吧,你带他下去。”陶贞宝也是个机灵人,立时明白檀羽的意思,忙带了和其奴进房去。

源贺对檀羽道:“贤弟,你真打算留一个这样卑贱的贼寇在身边?”

檀羽道:“兄长,他是我新收的弟子的朋友,如今早已弃恶从善,佛家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我为什么不能接纳他呢?”

源贺突然提高声音道:“敌就是敌,岂能化敌为友!”他本就声音洪亮,这一吼更是震得地面都颤了颤。

檀羽被他一吼,也就禁了声不再说话。寻阳过来解围道:“师兄,人是小妹带进来的,你要骂就骂小妹,和羽郎无关。”

源贺回头看了一眼师妹,就如一拳打在绸布里,一腔怒火登时泄去。他一拍桌子,便起身回房去了。

寻阳道:“羽郎,师兄脾气大,性子急,你别怪他。”檀羽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,说道:“我能理解,时候不早了,公主早些安歇吧。”寻阳点点头:“羽郎也早点睡。”

苻达这时夹在源贺、檀羽中间,左右为难。檀羽安慰道:“主公不用担心,这事我能处理。”苻达道:“有劳军师,那我也回了。”

此时院中还剩下檀羽和林、英、晖三姝。

檀羽这才缓缓坐了下来,从腰间解下源贺送给他的那枚佩了多年的红玉,拿在手上仔细把玩起来。过了一会,方才抬头问道:“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办?”

林儿沉吟道:“我虽不喜欢那个高长恭,可这个姓和的倒很有趣,学问不错,又很机敏。阿兄要在此地发展自己的实力,正是用人之时,有此等人才为什么不能用呢?”她说着,回头看了看令晖:“阿姊觉得呢?”

令晖道:“你还没明白檀阿兄和源贺将军争吵的缘由。那个和夫子其实是小事,观念的差异才是主要的。”

檀羽此时仰头看向了满天的繁星,感慨道:“敌是敌、我是我,竟然要分得这么清楚。难怪自晋末以来,天下大乱,匈奴、羯胡、氐羌、鲜卑,还有汉地的各个世家大族,今天你杀我,明天我杀你,杀完了就屠城,屠完了就吃人。他们这些人,从来就不明白,人是可以改变的。入华则华、入夷则夷,天下之人难道就一定要以血统、宗族分敌我、定生死吗?”他一边说,一边一个劲地叹气摇头。

三姝看着檀羽,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。檀羽半天才从感慨中恢复过来,勉强一笑道:“我今天太激动了,还是早点去睡吧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兰英便和令晖先回了房。

次日一早,檀羽先来到陶贞宝房内。陶贞宝已经起床,和其奴还在闷头大睡。

檀羽悄悄问陶贞宝:“他还好吧?”陶贞宝道:“昨晚你和源兄的争吵他也听到了。不过他的性格随和,也没多说什么。”檀羽道:“那就好,以后你和他都紧紧跟着我,我到哪你们也到哪,谁要赶你们走,就连我一块赶。”

陶贞宝笑了笑,正要回答,却听床上和其奴说道:“多谢多谢。先生如此信任下属,岂敢不效犬马之力。”檀羽听他醒了,忙过去拜道:“夫子昨晚睡得可好?若有怠慢处,还请海涵。”和其奴从床上支起身来,回了个礼道:“客气客气。先生以后不必如此,有何吩咐,说一声就是了。”檀羽点点头,道:“既然如此,陶贤弟,和夫子的食宿就由你安排吧。一会儿我给主公说一声,你们从今天起,就先在衙中做个主簿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:“我去看看兄长。”

刚走出房门,正巧碰到出门采摘花露的寻阳,便问:“兄长起来了吗?”寻阳道:“师兄已经走了。”“走了?”“他昨晚趁大家熟睡的时候悄悄过来向我辞行的。他临走前让我把这封信交给羽郎。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檀羽。

檀羽展信来读:“贤弟,很抱歉不辞而别。本应多待几天与弟一叙兄弟之情,不过现在看来,我在这里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。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子了,现在的你正是大鹏展翅的年纪。我会立即返回河西,相信杨难当会另派人选担当讨伐吐谷浑的重任。希望贤弟能尽快成长起来,不辜负当年义父的重托和我们结义时立下的誓言。”

待檀羽看完,寻阳说道:“师兄性子急,眼睛里容不得沙子,可他又不想依靠自己的官威来命你赶走那个和夫子,所以他选择自己离开。也许只有战场,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。”

檀羽不无感慨地道:“与兄长见面才一天,又分开了。我们四兄弟不知哪一天才能聚在一起。也许那时候大家都已变得不一样了。”

此时,大家都已经起床,见檀羽手里拿着信,纷纷过来询问。檀羽将源贺离开的事给大家宣布了,然后说道:“好吧,从今天开始,我们就正式在上邽县落脚了。大家要像一家人一样,不分彼此,相互扶持。一方面助主公保一方平安、谋乡民福祉,另一方面我们要快快乐乐在这里生活。”他这一番话,引得众人脸上都充满了期待。

第五回 轩辕

吃过早饭,苻达对檀羽道:“出城往东七十里有个轩辕谷,那是传说中轩辕黄帝的出生之地。县丞对我说,历任上邽县令上任,都要去那里朝拜,以保一方平安。我来此也有一段时日了,只待军师你来。咱们今天就去朝拜吧?”

檀羽道:“如此甚好。黄帝为华夏始祖,咱们理应前去。”苻达便与檀羽率了陶贞宝、和其奴往轩辕谷而去。

出了东门,一路都是宽阔的大道,想必这通往轩辕谷的道路,历来都有修缮。上邽县中多山,那轩辕谷是绵绵延延许多山峦中的一座。一路行来,檀羽望着周遭巍峨的山峰和山上千年不倒翠绿的松柏,听着微风吹过时响起的阵阵松风,不由感慨良多,思想一下跳回到三千年以前。

他对苻达道:“主公,你说自古以来天下分分合合,却为何我华夏一族始终能一次次衰而复兴呢?”

苻达想了想说:“我读史书时,也常有这样的疑惑,不知军师如何看?”

檀羽道:“就以我们上邽为例,自古便是汉羌杂居之地,也因此常常会爆发冲突。我们此时的心头之病,不也与羌人和吐谷浑的匪患有关吗?然而,这些并不妨碍此地进入了中原皇朝的疆域。所以,华夏之史,就是夏人不断融合外族的历史。”

苻达笑道:“军师分析得十分有理啊。昨天军师与源将军的冲突,不也在于此吗?我的祖上本是羌人,自然是认为军师任人不避华夷的想法更加正确。如此说来,我们以后要特别注意对待吐谷浑的态度,尽量去教化他们,而不是一味地镇压才是。”

檀羽见他深明大义,不禁含笑点头赞赏道:“主公有此仁德之心,何愁匪患难平。”他顿了顿,续言道,“从昨日兄长的话中分析,这吐谷浑之患,已不仅是上邽一地的事,更有可能牵涉到整个仇池国,甚至整个天下南北分治的格局。如今南北两朝在关东对峙,难分雌雄,所以他们的目光都盯住了我们这关中地区,想从这里寻求突破口。而上邽匪患,说不定就是他们投下的一枚重要棋子,整个中原乱局可能都要着落在这枚棋子身上。所以,我们对此事的处理一定要分外小心才是。”

苻达闻言,连连点头。

一边说着,四人已来到了位于轩辕谷中的轩辕庙。甫一进门,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。苻达问道:“怎么回事这是?”后面和其奴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便循着人声走了过去,不多时回来禀道:“有趣有趣。先生,过去看看吧,里面正在打架呢。”

四人依言穿过一条回廊来到庙的后院,正眼处一个小小的坟包,想必就是轩辕黄帝的墓冢,有一群人正在墓前争执。和其奴走过去喝道:“安静、安静,县令来了,有什么事和他说。”

那些人听得他喊,忙转过身来,见到苻达的官服,纷纷跪下磕头。苻达定睛细看,人群中除当地农民模样的,竟还有几个身着华服的汉人,从服饰上看,像是从南朝来的。

苻达转头对檀羽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南朝来此数千里,怎会有南朝客商跑到我们上邽县来行商,莫不是假冒的吧?”

檀羽也是心中疑惑,却并不知情。

苻达清清嗓子问道:“有管事的上来回话,这是怎么回事啊?打架竟打到这里来了。”

话音刚落,后面跑出来一个人,跪下来回话道:“启禀官人,小的是这里的庙祝。我们本不应在这里闹事,但这几个外乡人实在太过分了,村民们都忍无可忍才这样。”说着他指了指后面的南朝人。

“他们怎么过分了?”

“是这样的,这几个外乡人,最近在县城周围买了很多土地。他们自己种不了,就雇了些不知从哪儿来的佃农替他们种。这些佃农没地方住,就全跑到这庙中来借宿。你看这才没几天,就把这好好的庙堂糟蹋成什么样了。村民们看不过去,这轩辕黄帝是保护我们百姓的神明,怎能任由他们如此糟践,所以今天才聚到一起要赶他们走。”

苻达皱眉道:“有这等事?带我去看看他们糟蹋的地方。”

庙祝便领着苻达等人来到庙中的一处殿堂,指着一尊神像后面道:“这就是他们干的好事。”言语中充满了义愤。檀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,只见地上杯盘狼藉,锅碗中还留着不知道哪一天剩下的饭食,以至于这里苍蝇、臭虫更是嗡嗡地乱飞。

苻达回身对几个南朝人斥道:“你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?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?”

一个南朝人上前来,彬彬有礼地道:“县令,不知我们的人做错了什么?”

苻达道:“你们不是本乡人,不懂规矩,这可以原谅。但现在本县郑重地告诉你,这里祭祀的是华夏之祖,你们这样做是在玷污他的神明。所以请你们立刻离开这里,另寻住处。”

谁知那南朝人竟带着一丝不屑的语气道:“唉,原以为只有建康那些老学究才这样,没想到你们蛮荒之地的人也这样虚伪,连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。”他一说完,后面一群人又想冲上来一番骂战。

苻达止住众人,一声冷笑道:“哦?那我倒要请教,做人的基本道理是什么呢?”

南朝人昂起头来,说道:“当然是回归自然,回归人的动物本性。你们看这里,老鼠和蟑螂可以在这里自由而快乐的生活,人为什么不能呢?”

他一说完,引得众人一番嘲笑,有人道:“竟然把人比作老鼠和蟑螂,到底谁是蛮人啊,哈哈……”

人群中却有两个人不笑反惊,正是檀羽和陶贞宝。陶贞宝凑到檀羽耳边道:“这南朝人竟也说出和那个天师观的陆修静一样的话!”

檀羽亦是惊讶连连:“是啊,看来这南天师道的影响真的已经到了相当厉害的程度。我们从河东一路来到仇池,正是始于南天师道祸乱河东,如今这里又来了这些信仰南天师道的人大肆购买土地,这些人定与乱局有关。”

他说得并不大声,旁人自然没听见。此时苻达却正用嘲讽的口气对那南朝人道:“哦!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做人的道理啊,我明白了。”他一说完,又引得众人一番哄笑。

檀羽闻言,忙上前在他耳边说道:“南朝在当前这个节骨眼着人来此,我看这背后必有许多蹊跷,主公可别轻视。”

说完这话,檀羽便走到后面几个人面前,问道:“你们是这人雇的佃农?”那几人点点头。檀羽又道:“他就让你们住这儿,你们也愿意为他出力?”几人中一个为首的回道:“只要他能按时发月钱,有什么不愿意的?”檀羽道:“哦?不是你们向他交地租吗?那他一个月发你们多少钱?”那人道:“生丝二两。”

“二两丝!”檀羽愕道:“按现在的市价,不过只能换不到十斗粟,你们就靠这点钱生活?朝廷实行‘计口受田’的均田制,每个人都能拿到自己的田地,你们靠自己的双手哪里不能过活,却在这儿受他奴役?”

那人道:“官人有所不知,我们都是从河西来的。这段时间河西又是战乱、又是饥荒,我们能到这里来有口饭吃就已经很满足了。”

檀羽明白他说的正是源贺提到的西凉之乱,只得摇摇头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
于是他回到苻达身边,说道:“主公还是让这些佃农先住这儿吧。”苻达闻言一诧,檀羽忙小声在他耳边道:“先让他们住这儿,我们再在县中找块空地,盖些简易房舍供他们居住。不过这事不能声张,否则流民纷纷跑来,这县里流民一多,也就很难太平了。”

旁边诸人自然都只听到了檀羽前面的话。那南朝人当即放声大笑起来,而庙祝和当地乡农则责问道:“县令怎么能这样,神明是不能亵渎的。”苻达只好打起了官腔:“本县会尽快解决的。”说罢竟如逃跑一般离开了轩辕庙,连朝拜也没有做。

檀羽没想到苻达不善撒谎,把一帮人丢在这里,着实有失体面,只好过去拉住庙祝悄声问道:“这附近没有一个主户能收留这些流民吗?”

庙祝道:“官人不知道,前些年打仗,乡里的男丁死得都差不多了,加之近几年又闹匪患,地自然就荒下好多。这次来的这些南朝人,出手相当豪阔,把附近荒地全买了下来,你说还有谁家能雇人。”

檀羽道:“原来如此。你们只管放心,县令心中已有计较,几日内就可让这些人搬走。不过这事千万不要声张,否则后患无穷。”庙祝道:“这位官人,但愿你说的话能算数,那我就给乡亲们说,让大家再等等。”檀羽道声“多谢”,方率了陶贞宝、和其奴离开。

刚出庙门,陶贞宝便忿忿地道:“檀兄你说,这些南朝人有钱买那么些地,就没钱盖个房子让佃户们居住吗?依我说,这种奸商就应该狠狠地惩治一番。”檀羽皱眉道:“一个愿打、一个愿挨,你说他犯了哪条王法?该如何惩治?”陶贞宝道:“再不然,就征他的税,狠狠地征。”檀羽无奈地摇摇头。

他回头看了看和其奴,见他脸露笑意,便问:“和夫子,你有什么主意?”和其奴道:“岂敢岂敢。最好的主意先生你不是已经想到了吗?”檀羽笑道:“我让主公修简易房舍供流民居住,这也是无奈之举,着实看这些流民可怜。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,总还是需要有别的大户地主收容这些人才行啊。”

和其奴道:“那庙祝见识短浅,先生如何信得。平白放着一个在仇池有名的大户,就在我们上邽的古风台村,岂能不好好利用一下。”

“和夫子别绕圈子了,赶紧说说。”

“先生刚来仇池,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侯家堡的名号?”

“侯家堡,有所耳闻,但知之不详。”

“这侯家堡在仇池可是极有势力,不仅田地无数、家丁成群,而且门下弟子个个是武艺高手。所以上邽匪患这么多年,唯侯家堡仍屹立不倒。”

檀羽听他介绍,不禁疑惑道:“这侯家这么厉害,又家丁成群,恐怕他不会愿意收纳这些流民吧?我估计那个庙祝就是这样想的。”

和其奴道:“据我所知,这侯家堡就是靠大量购并土地和收容难民发的家,有这样的机会,他没道理会放弃。再说,我们可以以县衙的名义给他们一些好处,相信他们一定会动心的。”

“唔,和夫子这话有道理。那你觉得这个好处应该怎么给呢?”

“刚才小陶说要征税,我倒觉得不如给他减税。今年县里正好要用兵,就告诉他们,收容流民可减少兵役钱,这可是不少的钱了,他们一定会接受的。”

“好!就这么办。真没想到,和夫子还有这方面的才能,真是让我如获至宝啊。”和

“过奖过奖。都是这些年向高兄学的。”

谁知陶贞宝不买账了,斥道:“为什么你叫檀兄就是先生,叫我就是小陶?那好,以后我也随师姊叫你姓和的。”和其奴皱眉道:“奇怪奇怪。难不成我该叫你老陶?”

檀羽轻轻一笑,也就任由他二人在后面斗嘴,自上前去与苻达道:“主公,我们就按和夫子这主意办。明天我先到古风台村,去拜访一下这个侯家堡,顺便探探口风。”

苻达犹豫道:“军师,我还有一点不明白。这兵役是朝廷定的,岂能说减就减啊?要是减了税,府库空了,我如何向朝廷交代。”

檀羽见他这懦弱劲又上来了,心中一笑,说道:“主公尽可放心,垦荒的收入势必超过兵役钱,今年府库的收入只会增加不会减少的。”

苻达点点头道:“是我多虑了。那就有劳军师了。”

四人回到县衙,却见四个女子真的在院中玩起了樗蒲,林儿正兴奋地喊着“卢、卢、卢”。

檀羽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,打趣道:“庄子曰,‘以瓦注者巧,以钩注者惮,以黄金注者昏。’林儿的赌注是什么呀?”

林儿回头见是檀羽,兴奋地道:“阿兄,你一回来我就掷了个卢,你就一直站我后面吧,嘻嘻。”

谁知檀羽却走到了兰英身后,说道:“英姊玩好换我。”

林儿见他竟也爱玩樗蒲,不禁好奇起来:“阿兄不是书生吗?怎么也对樗蒲有兴趣?”

檀羽笑道:“书生就不能玩樗蒲?”

林儿道:“可是阿兄以前都是不苟言笑、无趣得很呢。你今天简直颠覆了在我心中的形象啊。”

这时,一局刚玩好,兰英便站起来让檀羽坐了她的位子,然后方对林儿道:“你忘了我们家是开酒肆的,平日里总有乡邻到店里玩博戏,羽弟于六博可是很精通的。”

说罢,她又对檀羽道:“不过这樗蒲和六博有很大的不同。六博更注重谋略,樗蒲则依赖于掷五木的运数。”

檀羽点头道:“这胡人的博戏,那自然是比不了我中原士族的。”

正说着,林儿又叫了起来:“又是卢又是卢,哈哈,阿兄快给钱。”

檀羽不屑地道:“这局是让你的。”被林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。

旁边诸女见状,忍不住都笑了起来。令晖道:“这两兄妹还真是有趣啊。”

(注:樗蒲是自西域传入中原,流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一种重要的博戏,其规则类似于现代的飞行棋。行棋时,用五块涂有黑白颜色的木头抛掷,称为五木。掷五木时若得五黑,则是头彩,唤作“卢”,相当于今人所谓的“豹子”。故而,古代又把赌博别称为“呼卢”。)

第六回 安静

次日一大早,檀羽对陶、和二人道:“今天我们分头行动,陶贤弟去调查一下那些南朝人是什么来历,和夫子则调查上邽县目前的土地买卖情况,顺便督造流民安置之所。我就去侯家堡探访。”二人点头领命。

旁边林儿道:“阿兄,你就一个人去啊?”檀羽笑道:“想跟我去不?说不定又碰上什么疑难杂症等你解决呢?”林儿瘪着嘴道:“不去,我要玩樗蒲。”檀羽道:“你这小女,瘾可真不小。”寻阳却道:“羽郎,小妹陪你去吧?”林儿道:“寻阳姊走了我们要少一人啊。”寻阳道:“让煮雪玩吧?我人笨,玩这个不行的,这小女比我行。”

檀羽听她这么说,也只好依她。吃过早饭,两人便换了正式的衣服出门。

这古风台村在县城西南十几里的地方。虽然路不远,可寻阳远不如兰英能走,没几步便已累得腿脚无力。檀羽无奈,只得替她雇了顶凉轿。一路上,檀羽还不住地和她聊天解闷。

檀羽道:“一会儿到了侯家堡,我们应该如何称呼呢?”寻阳道:“师叔和我师尊本是师兄弟,那羽郎自然也应该是我的师兄哦。”檀羽道:“那好,那我们就以师兄妹相称。”

说话间,便已来到侯家堡。这堡乃是依山而建,三面高高的砖墙足有数丈,宛如一座城堡。门口两只大石狮子,显示着这家人的权力与财富。

檀羽走过去,向门子一拱手道:“劳驾,我是上邽县令苻达的幕宾檀羽,想见一下堡主,可否代为通报?”说着拿出一张名帖递过去。

谁知那门子双目朝天,全然不接,说道:“赶紧走,别说你一个县令的军师,便是县令亲自来,这门也是进不去的。”

檀羽谔然道:“这是为何?”

门子道:“我家堡主何等身份,国主面前还要称兄道弟,是你见得起的吗?赶紧走赶紧走。”边说边将檀羽推到了一边。

檀羽抖抖自己的衣裳,摇摇头道:“没想到这家人竟是这般的蛮横,今天算是白跑一趟了。”寻阳道:“羽郎这么有本事,竟会被这一道小门给拦住。”檀羽道:“人微言轻,又能有什么奈何。早知道,还是应该让鲍小姑一同前来,毕竟她与那陈庆之相熟,想来应该不会被拒之门外。算了,咱们还是先到古风台村找个酒肆坐一会儿再说吧。”

两人也就离开侯家堡,来到古风台村。这村子或许是因为有大户人家在侧的缘故,人气十分旺盛。羽、寻二人找了最大的一家酒楼,就着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,要了些酒菜来慢慢饮食。

檀羽一边吃喝,一边四下张望,观察这古风台村的民风。那边厢,寻阳则低着头,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东西,隔一会儿抬头看一眼檀羽,见他在看自己时,也就笑一笑,然后继续低头。

檀羽见她表情,心中一动。寻阳以前就是个话不多的文静女子,六年了,真是一点都没变。相比和林儿在一起的滔滔不绝,和兰英在一起的情话绵绵,他和寻阳在一起,两人竟没有一句话。檀羽望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行人,忽觉得心中分外安静,激不起半点涟漪。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没有过了。

两人就这样坐了半晌,门外忽然吵闹起来。几个人走进店中,其中一人提了只野兔,一进店门便吆喝酒保道:“快拿去做。”酒保忙过去弯腰哈背接过野兔,赞道:“哟,陈公子又去打猎了?今天这只比上次的还肥嘛。”檀羽一看那些人簇拥着的公子,眼中一亮,对寻阳道: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。”

于是,只听檀羽朗声说道:“一会做好的兔头,陈公子若是分给小人一份,那可真是感激不尽。”原来那陈公子,正是在汉中诗会及药王坛都露过脸的陈庆之。

他的声音很大,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。那陈庆之还未反应,他手下的人先回过头来,见他是一个布衣书生,便嘲讽道:“你是什么东西?也配让我们公子请。”

陈庆之随后回头,看了一眼檀羽,正要回转身去,旁边的寻阳却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。他忙一抬手让手下人住嘴,方才走过来对檀羽道:“这位兄台,若是有个合理的说法,这顿饭在下请了。”

檀羽也起身还礼道:“‘享温柔于泛舟兮,得逍遥于江湖。’想来陈公子身边已有这样一位相伴终生的女子了?”

陈庆之闻言一愣,叹口气道:“在下虽已成家,然心中却凄苦得很呢,不及兄台的福气大。”说话时,他的眼神不停瞄着旁边的寻阳。

檀羽见他眼神,自然明白,原来这陈庆之倒是个好色之辈,见了寻阳美貌,这才过来搭言。他忙将寻阳叫过来坐到自己的蒲席上,又指了指对面,说道:“陈公子似心中有难言之隐,不如坐下来喝一杯。”陈庆之道:“正有此意,那就叨扰了。”

那陈庆之倒也不是一般的登徒浪子,见檀羽将寻阳叫到身边,即知其保护的意思。此时双方坐定,他也就将眼神放正,不再落到寻阳身上,反而潇洒地举起桌上的酒壶为檀羽斟酒,然后说道:“没想到在这古风台村上还能遇到天火仪式一同观礼的同道,真是幸会啊。听口音,兄台不是本乡人吧?”

檀羽见他如此动作,也就放开了心中的警惕,言道:“在下檀羽,这是我师妹,我二人是从赵郡而来。前日天火降临时,恰巧也在场,自然有幸得窥公子天神一般的剑舞,这舞不知迷住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啊。”

“惭愧得很,不过都是些花花架子,真上战场时是不管什么用的。”

“公子有此志向已是难能了。不像在下这般文弱,手无缚鸡之力,到沙场上只有逃命的份。”

两人话说开了,也就畅快一笑。这时酒保已送上来新的碗筷杯盏,两人就着一笑,干了满满一大碗酒。

陈庆之又道:“贵师兄妹到古风台村来,是路过,还是游览呢?”

檀羽道:“实不相瞒,我二人今天是慕侯家堡的名而来,谁知因我们地位低下,被挡在了门外。”

“嗯,父亲这几日不在堡中,所以无法与兄见面。”

檀羽点点头,道声“原来如此”,旋即又想起了陈庆之奇怪的姓氏问题,便问:“陈公子是侯家堡的公子?”

陈庆之笑道:“呵,每个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。我本是南朝义兴人,侯家父亲并非亲生。”

檀羽“哦”了一声,连忙致歉。心道:“此人倒是与长恭的身世有些相似呢。”

第七回 避难

陈庆之道:“檀兄找我父有什么要紧事吗?在下可代为转告。”

檀羽道:“其实也不是什么紧要事,只是在下一个朋友在县内做衙役,昨天传话给在下,说最近有许多外乡人在县内四处购买田地,然后以极便宜的工钱雇流民当佃户,县令十分不悦,已下令要减少今年的兵役钱,来鼓励本地的主户。这可是一笔大利润,我得到消息,第一个便想着来告诉你们侯家,也希望能得些赏钱。”

谁知陈庆之却无动于衷:“原来是这个事。这县令也忒有些杞人忧天了吧?人家愿意买就让人买嘛,他能雇谁就雇谁,又没触犯王法,他管那许多做甚。”

檀羽继续解释道:“话虽如此。可田地不同于一般事物,如若都被外乡人买了去,遇上荒年,他就可以伺机屯积抬价,到时候苦的只能是穷苦百姓啊。我看县令这个做法还是对的。”

陈庆之双手一摊,“或许有他的道理吧。不过这事和我们侯家堡恐怕没多少关联。”

檀羽道:“据在下所知,今年县里就要用兵对付吐谷浑,这兵役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,贵堡真的不在乎吗?”

陈庆之无所谓地道:“若真能赶走羌匪,花一点钱也是值得的。”

檀羽心道:“这侯家堡果然是财大气粗,完全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,这可棘手。”

正想着,外面忽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。有人高呼:“打劫的来了!”这边陈庆之的几个手下立时围了过来,全都拔出手中的剑环伺左右,其中一人急道:“公子,赶紧回堡吧。”陈庆之起身向檀羽告辞道:“檀兄赶紧找地方避一避吧。咱们后会有期。”说罢便与众手下快步离开了酒楼。

同时,酒楼掌柜也在大声招呼道:“各位客人请到后院暂避。”他说话时却有客人径直逃了出去,只有少数人听他的话,穿过后门去了后院。檀羽也拉着寻阳跟着那几人往后面跑。掌柜此时也来不及下前门的门板了,只待客人都离开,就与酒保将后门牢牢地上了锁,躲进了后院。

掌柜内人还算周到,将几个客人引到堂屋坐定,还奉上了茶水。羽、寻二人也就跟着坐了下来,待掌柜内人过来倒茶时便问道:“看你们的神情,似乎并不慌乱嘛?”掌柜内人笑道:“这些人一个月总要来个两三次,大多是雷声大雨点小,不妨事的,你们只管安坐就是。”檀羽道:“原来如此。看来那位陈公子也不应该跑的了。”

这时掌柜也坐了下来,一边说道:“陈公子跟我们这些小民可不一样。听他们传言说,这贼寇就是冲着他来的。不过大家也是看到这些年很多富户都倒了霉,唯独侯家堡没事,才会作这样的猜想。”

檀羽道:“对啊,我也一直纳闷,为啥上邽县就这侯家堡不仅没受匪患影响,反而你看这陈公子,还是春风得意,当真是奇怪。”

掌柜一撇嘴,表示不知道原因。

旁边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忽然开口道:“唉,真晦气,第一天就碰上贼寇。早知道就先去云雾村了。”

檀羽道:“这位兄台贵姓?听你口音也是汉中人士吧,怎会不知这上邽有贼寇呢?”

客商道:“免贵姓赵,是汉中赵家米店的掌柜。这上邽的贼寇多我自然是知道的。不过前几天也不知是谁放出来的消息,说这上邽县过不多久就会有讨伐的行动。这地方因为连年战乱,荒了好多地。汉中的贾人听了这消息,哪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,自然也要来捞上一把。这就是在下来此的原因。”

檀羽又问:“那你刚才说先去云雾村是什么意思?”

赵姓客商道:“来了上邽,自然要顺便去云雾村淘换些东西,反正离得不远嘛。”

他正说得来劲,忽听外堂有人喊:“老悭,给我出来!”掌柜轻呼一声:“不好!”众人一下子便紧张起来。掌柜内人道:“贼寇来了!你们几个女公子赶紧随我进来打扮打扮,这样太招摇,别被抓了去。”说着过来拉了寻阳和在座的其他几个女子,进到了里屋。

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杂,像是许多人走进了酒楼。有人在使劲拍打着后门,不停地叫道:“老悭,躲得挺舒服啊,今天又藏了几个人啊?”里面的客人听到外面叫,急得埋怨起掌柜来:“刚才不是说没事吗?你这不是害我们嘛。”还是檀羽比较冷静,说道:“大家别急,先问问掌柜还有没有别的门出去。”掌柜猛吸了一口凉气道:“别想了,他们早把各条出路都封死了。他们今天是来抓人的,你们就算跑,能有他们的马跑得快吗?所以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听话比较好。”

檀羽反而奇怪了,问道:“他们来抓人?做什么用?”掌柜道:“这谁知道,我又没被抓过。反正他们坞堡需要人就会来抓。你们先待在这,我出去和他们说说吧。”说罢带了酒保打开门到了外堂。

这边掌柜内人的妆也画好了,寻阳走出屋来,檀羽一看,登时乐了,刚刚还是美若天仙的女子,被掌柜内人一拾掇,竟变成了一个丑八怪,头发梳得凌乱不堪,一张血盆大口,更是到了吓人的程度,檀羽不禁佩服起掌柜内人的易容技艺来,看来乡野中也不乏奇人异士啊。

那掌柜内人见郎君不在,便问道:“出去了?”檀羽答声“是”。掌柜内人叹口气道:“唉,也不知今天又要抓几个人。”檀羽道:“他们经常抓人?抓去做什么呢?”掌柜内人道:“谁知道,反正专抓像公子这样的书生,抓去没几天又原封不动地放回来,不知他们要干什么。”

檀羽一奇,专抓书生?抓了又放?这却是为何?

他正思索着,心中突然一亮,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脑中闪了出来: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!既然抓了又会放回来,那我何不索性让他们抓了去?”

他这想法一出,登时后背一凉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。眼前的可是仇池之民闻之丧胆的贼寇呢,若是被他们抓了去,谁还能得到好?

可是,不管如何压制,他始终无法压住心中的冲动。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响:“匪患疑点太多,又对解开乱局之秘至关重要。然而若不了解这些匪人,如何能揭开背后的真相?”正是这个想法,让他禁不住开始思考:如果真被那些匪人抓了去,会发生什么?

显然,如果他们把自己当成官军的奸细,那自然是一刀就要了自己的命。要想不让他们怀疑,就要造成自己是被动地被他们抓住的假象。这并不难,只要自己主动走出去,然后做出保护后院中人的态度,他们就会以为自己是因为保护心爱的人,才会被他们抓去。那么接下来,他们会无故杀了自己吗?应该不会。从掌柜夫妇的言语和他们面对贼寇时的镇定来看,这些贼寇并非杀人不眨眼的凶恶之徒。更何况,自己才刚来上邽没两天,没有多少人认得自己,要伪装成一个身无分文的过路穷书生毫无困难。如此,盗匪们应该不会难为一个穷书生的。

终于,檀羽还是下定了决心,要主动走出后院让贼寇抓去。

打定主意后,檀羽的思维便开始飞速地转动起来,他把以后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都设想了一遍。一切算计已定,就问掌柜内人要来纸笔,写下三张纸条,叠好交给寻阳,悄声对她说道:“公主,回去后务必将这三张纸交给林儿,让她按上面所定的时间点依次拆开。”

寻阳接过纸条,急道:“羽郎你要做什么?”檀羽握了握她的手,微笑道:“放心,我会平安回来的。”说罢竟就转身走出后院。

第八回 当家

这下变起突然,寻阳还未反应过来,就这样呆呆地杵在那儿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掌柜才从前堂回来。一进门就感叹道:“我见过胆大的,没见过这么大的。”

掌柜内人忙问:“那人怎么了?”

掌柜道:“那人一出去,就和那首领一场激辩。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懂,反正最后对方答应只带走他一个,不伤害这里的人。我看这人真是属豹子的,这么大的胆。”

一直在一旁想问话的赵姓客商插话道:“那贼寇都走了吗?”

掌柜道:“都走了,你们也可以走了。让你们受惊了,这酒钱就免了吧?”

众人连声道谢,顿时作鸟兽散,屋内只留下掌柜伉俪和寻阳。

掌柜内人过来安慰道:“女公子,别难过了,赶紧回去给家里报个信吧。那些贼寇其实本性也不坏,应该不会对你家公子怎么样的。”寻阳沉默片刻,也就走出了酒楼。

此时天色尚早,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一步一步往回走。她长这么大,恐怕今天走的路是最多的了。可她并不感到累,心中只想着尽快走回去。这时候,只有县衙中的人,才能告诉她这是怎么一回事。

约莫黄昏时分,她就这样走了回来。

县衙内,只听林儿正大声说道:“师弟啊,我看你这就叫不打不相识。”

话音刚落,寻阳便站在了众人面前,林儿回头看见落魄的寻阳,笑道:“今天是怎么了?师弟给人打成了重伤,倾国倾城的寻阳姊也来扮丑。”

旁边令晖忙道:“小妹,不太对!”

林儿登时收起笑容,过去扶住寻阳,问道:“寻阳姊,出什么事了?”

煮雪也过来扶住寻阳,急问道:“公主,怎么了?”

寻阳见到两人,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决了堤,一股脑全流了下来。

林儿忙扶她坐下,急问:“究竟发生了什么?我阿兄呢?”

寻阳这才哽咽着说道:“他被抓了。”

众人大惊,齐呼:“被抓了?!”

寻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,方才将今天的经过和众人讲了一遍,然后把檀羽交给她的纸条递给了林儿。

林儿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,看了看第一张纸条背面,上书:“接到公主时拆看。”林儿忙展开来读:“解开许穆之和中原乱局之秘的关键在于上邽匪患,掌柜内人说贼寇抓了人还会放回,我此去便大致无碍,乞请宽心。三事须急办:一,请鲍小姑告知其兄,恐云雾村乃遭人算计,须特别留意;二,土地异常买卖是因为征讨之事已传至汉中尽人皆知,征讨乃军政机密,须详查是谁将此机密透露出去;三,近日内可领兵佯攻贼窝以打草惊蛇,我好做个内应。”

林儿阅毕,便传给令晖让众人看。自己又看了另外两封,都不是立即打开的,也就先放入怀中,不去看它。

林儿抬起头,才发现兰英的表情极度悲伤,双手紧紧抓着一只茶杯,不停地发抖。林儿过去抱住她的肩,安慰道:“阿兄命大,又聪明绝顶,不会有事的。”

兰英定了定神,忽然抓住林儿的手,急道:“小妹,我都听你的,一定要让羽弟平安地回来。”她一说完,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林儿。

林儿这才意识到,檀羽在的时候,自己可以随便地胡闹,可现在,他的责任竟全担在了自己身上。她心里感到一阵不安,“我也没有准主意,不像阿兄那么能担当,我怕会害了大家。”

令晖道:“小妹,檀阿兄传这三封信给你,就是希望你来做大家的主。这个重担只有你能挑起来呀。”陶贞宝也道:“是啊师姊,檀兄不在,总要有人出来作主的。师姊你那么聪明,一定能行。”而和其奴更是拍马屁似的,竟就向林儿作了个揖,口中叫着:“主母!”

林儿抿着嘴想了半天,终于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,坚定地道:“那好,一个家总要有个当家人,既然你们都这么说,那我就来做这当家的。以后你们都要听我的噢?”众人见她同意,齐答了一声“好”。

从此,这个将要逐渐扩大的家,找到了他们的当家人,也找到了他们叱咤天下的理由。

林儿眼光向着众人一一看过来,见大家的脸色虽然沉郁,却都显现期待,便知是自己给他们的希望,于是道:“阿兄的信中既然说得那么笃定,我相信他一定能成功的。以后,我们要相信我们的每一个伙伴,只有大家团结在一起,各尽所长,才能达成我们的任何目标。”

说罢,她便对和其奴道:“和夫子,你不是今天去调查买土地的事吗?结果怎样?”

和其奴道:“主母,你还是叫我姓和的吧,比较亲切。今天去调查之后,发现来买土地的人其实不少,不过真正的大客商却不多,很多人都是试探性的买几亩。只有南朝人是大手笔。”

林儿忖道:“这……难道就没有可以整治南朝人的吗?”和其奴道:“我就纳闷,天下怎可能有看到利益而不去追逐的?你们不知道,这侯家堡有几千口人,如果收起兵役钱,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,怎可能他们会无动于衷呢?”“那你的意思是?”“看到利益而不去追逐的商贾,只有一种可能,那就是有更大的利益藏在后面。如果主母允许,我想再查侯家堡。”“查当然可以,可阿兄他们都进不去,你有什么好办法吗?”“主母放心,高兄当年曾教过我一些查账的技巧。我连这县衙都不出,只须将县内这些年所有关于侯家堡的卷宗调出来,一一翻看,即可查出端倪。”

林儿明白地点点头,她虽然很不喜欢高长恭,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,那个讨厌的竖子本事着实很高,于是说道:“那就麻烦你了,姓和的。”众人都是轻轻一笑,紧张的气氛暂时缓解了下来。

林儿又看看檀羽留的纸条,续道:“阿兄说要去打探是谁走露了消息,这却从何查起啊。”令晖道:“小妹,我倒有个主意,不过是个笨办法,怕大家笑话。”林儿道:“阿兄不在,阿姊就是阿兄了,你的办法一定是好办法。”令晖略作一笑道:“要打听这种小道消息,我们女子有自己的门道。我想,不如到汉中去约一些富家子来玩樗蒲,顺便向她们探听消息。”林儿拍手道:“阿姊这办法好,那我们明天就去汉中,顺便还可以见见鲍照兄长,和他说说云雾村的事。”她顿了顿,续道:“至于打仗的事,只有等主公回来,问问他征兵的情况再说了。”

陶贞宝听她说完,忙道:“师姊,让我也陪你们去吧,我还是驾我的行屋。”林儿道:“不去打架了?”原来陶贞宝脸上有好几块淤青,一看便是被人打的。陶贞宝叹气道:“都怪我学艺不精,连几个南朝人都打不过。”

几人中只有寻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,抬头呆呆地望着他。令晖知她错过了刚才这一段,凑过来悄声说道:“陶公子去调查南朝人的来历,本想跟踪人家,却因为跟踪技术一般,被人早早就发现了。结果被引到了人家的地盘,狠揍了一顿。”

她一边说一边掩着嘴轻轻地笑,引得寻阳也破啼为笑了。陶贞宝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嘲笑自己,脸上架不住尴尬,急得通红。

众人又闲聊了一阵,终究檀羽被抓的气氛笼罩着大家,连笑都变得有些苦涩。入夜之后,林儿拿出水心琴来,默默弹奏起来。那调弹的是《秋风曲》。其时本已入秋,凉风阵阵袭入院中,配合如水月色,让人想起《诗经·邶风》中的句子“瞻彼日月,悠悠我思,道之云远,易云能来”,不由更让人平添几分悲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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